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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光二十一年的秋夜,月光像块发霉的银锭悬在树梢。柳文启裹紧补丁摞补丁的棉袍,望着眼前这座荒废的驿站直打哆嗦。院墙上的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幽绿,门楣上"太平驿"三个鎏金大字早已斑驳,只剩"太"字的一横还倔强地翘着。
"这位相公,根深肉厚的,怎不进来歇脚?"莺啼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柳文启猛地转身,只见个白衣女子立在老槐树下,裙裾被夜风吹得飘飘忽忽。他记得方才分明看过,这方圆三里连个柴垛都没有。
女子提着盏素纱灯笼,烛火透过绢面映出团暗红的光晕。柳文启嗅到股若有若无的腥甜,像是陈年的血渍混着檀香。"奴家是这驿丞的女儿。"女子抬起灯笼,柳文启这才看清她的面容——眉如远黛,唇似点朱,偏生面色青白得骇人,脖颈间缠着圈淡紫淤痕。
堂屋里的烛台突然自燃,窜起三尺高的绿焰。柳文启再回头时,槐树下已空无一人。风里传来细碎的铃铛声,檐角铁马叮当作响,他分明看见每片铜叶都在逆风旋转。正厅的八仙桌上摆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,葱花翠生生浮在汤面上。
"吱呀——"东厢房门无风自开。柳文启攥着汗湿的《论语》,硬着头皮往里挪步。月光透过破窗棂在地上织出蛛网似的影,墙角堆着几口漆皮剥落的樟木箱。他刚要伸手,箱盖突然弹开,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套孩童的衣裳,从襁褓到总角,尺寸依次递增。
"咯咯咯..."银铃般的笑声在梁间游走。柳文启抬头望去,横梁上垂着数十条红绸,每条都系着枚铜钱。最末那条红绸突然断裂,铜钱"当啷"砸在地砖上,滴溜溜转着圈滚到床底。他弯腰去捡,却摸到团冰凉的物事——是只绣着金线鲤鱼的虎头鞋,鞋帮上沾着黑褐色的污渍。
西墙的铜镜蓦地泛起涟漪,镜中映出的竟是白日景象:驿卒们捧着朱漆食盒穿梭,马厩里拴着十几匹枣红马。有个穿官服的人背对铜镜端坐,突然伸手扯下自己的发髻,整张头皮连着发丝"唰"地脱落,露出森森白骨。
柳文启踉跄后退,撞翻了案上的烛台。火苗舔舐帐幔的刹那,所有景象如退潮般消散。他发现自己仍站在驿站门口,月牙才将将爬过柳梢。更鼓声从极远处飘来,梆梆梆敲了三记。
"客官打尖还是住店?"沙哑的嗓音惊得他魂飞魄散。方才空荡荡的柜台后,此刻坐着个独眼老者,焦黄的指甲正拨弄着黑檀算盘。柳文启注意到他右手小指戴着枚翡翠扳指,戒面刻着古怪的符咒。
老者忽然咧嘴笑了,露出满口黑牙:"戌时三刻入驿,寅时正刻离魂。公子可要算算还剩几个时辰?"话音未落,檐角的铜铃齐声暴响,柳文启怀中的《论语》哗啦啦自动翻页,停在"子不语怪力乱神"那行,朱砂批注的"不语"二字竟在渗出血珠。
后院井口传来木桶碰撞声。柳文启鬼使神差地走过去,只见井绳自行上下摇动,清冽的井水泛着淡淡腥气。他掬了捧水正要喝,忽见水面浮出张肿胀发白的人脸——正是方才的白衣女子!水珠顺着指缝滴落,在青砖上溅出朵朵红梅。
正房的门窗突然全部洞开,十二盏红灯笼次第亮起。每盏灯下都立着个孩童,最大的不过中角,最小的尚在襁褓。他们手拉着手围着柳文启转圈,童谣声忽远忽近:"月婆婆,敲更锣,井里姐姐要人陪..."
柳文启的棉袍已被冷汗浸透。他摸到腰间玉佩,想起离乡时老道赠的偈语:"遇红则止,见铜则返。"咬破指尖将血珠抹在玉佩上,碧色玉面突然浮现出北斗七星。孩童们尖叫着退散,灯笼里的烛火变成幽蓝的鬼火。
铜镜再次泛起涟漪,这次映出三十年前的惨案:驿丞发现妻子与过路官员私通,盛怒之下勒死妻女,又将十二个子女推入古井。血水漫出井口的刹那,驿丞突然转头看向镜外,那只独眼里淌出黑血:"下一个...就是你..."
东方泛起鱼肚白时,柳文启在驿道旁醒来,衣裳沾满露水与香灰。路过的行商说,太平驿早在嘉庆年间就毁于大火,废墟里挖出十三具焦尸,其中一具骸骨的手骨上,戴着枚刻着镇魂咒的翡翠扳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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