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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你们都不了解他，这里我和他最熟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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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小师兄很喜欢听他说话。
韩非师弟说的东西总是非常有趣，他的那些理论和她平时听到的不太一样，可只要是韩非的话，她都觉得非常的有道理。
绿樾觉得自己的人生，渐渐开始以一个人为中心，如同司南悠悠摇曳，以杓的末端为指引。
韩非师弟，就是那个为自己指引方向的人。
那天，荀子爷爷让弟子们思考一个问题，她听得迷迷糊糊，神游天外，只隐隐约约听到大家开始讨论了起来。
原本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，互相发表些见解，用词也都客气文雅，穿插着文绉绉的典故。因为生病，绿樾平时缺课不少，小丫头撑着脑袋，本就对这些治国之学提不起兴趣，此刻更是昏昏欲睡。
突然，有人一拍桌子，震得他几案上的墨砚都跳了起来，绿樾猛然惊醒，抬头便看到伏念师兄面有怒容，眼神灼灼，看向同样坐在第一排的韩非。
“韩非，你以为自己身为王孙公子，便可以出言不逊么！”
“伏念兄说笑了，”韩非站起身来，与他平视，语气颇为镇定：“我不过是对荀子前辈的话，提出了自己的见解，当今天下，百家争鸣，若是都像伏念兄这般毫无容人之量，又如何体现，儒家作为当世显学的雍容气度？”
伏念气闷，终究皱着眉头朝他作了一揖，语气仍是激动：“你所谓的法治，无非是严刑重罚，漠视人性，罔顾人伦，岂是长久大计？”
“韩非以为，人性并非是那样美好的东西，所谓人伦，也只不过是仓廪实而后才会有的礼，以往的儒学经典，多以完善仁爱之人格，力求道德之圆满为先，而将实际问题的解决之法置于末流，可若是连眼下尚且无法度过，又何谈你所说的长久？”
“哼，圣人所以异于人者，以其存心也。曾子前辈说过，士不可以不弘毅，任重而道远，你一介狂徒，又怎能理解至圣先师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壮？”
“你，亦非我，又怎知我不懂。”
伏念这话，正戳中了少年的痛处。
韩非咬牙沉吟，片刻，语气竟有些怒了：“荀子前辈亦说过，君子性非异也，善假于物也，明明有着更为有效的利刃，你却还是在这里鼓吹仁义么？”
“住口！道之以政，齐之以刑，民免而无耻；道之以德，齐之以礼，有耻且格！至圣先师的话，字字有力，令人信服，难道你不曾听过？”
“你还真是本末倒置。”
韩非失笑，少年的眼神悲凉，那样子看着竟有些残忍：“民者，固服于势,寡能怀于义？”
“孔先圣奔波半生，追随者不过七十余人，饶是这些人里，也没有一个人如他那般仁者爱人，可鲁哀公那样不仁不义的君王，南面君国，境内之民莫敢不臣，呵，万人敬仰的孔老夫子，莫非是臣服于他的仁义么？”
伏念大怒，不可置信地指着他：“住口！韩非，你……你怎敢讽刺孔圣先师！此乃大不敬！”
他欺身向前，差点就要和韩非动手，可转念便想到韩非不擅武艺，伏念不愿以强凌弱，于是两人就这么对峙着，一个眼神如火，另一个却冷如寒渊。
自然，在治学多年的荀夫子看来，这两人方才的辩论，还不算十分深刻，很多地方也还没有辨到点子上，但两人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，能有如此见解，引经据典，加上情急之下毫无准备，已是不错。
至少可以见得，这二人当真花了心思，将书简之上的文墨，融入了心血肺腑之中，作为自己行事的准则。
——所知同所行相互重合，而并非仅是将先人之语随意应和，于眼中耳中穿之而过。
夫子尚如此觉得，围观的小弟子们年纪也都不大，此刻更是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，有的甚至拿出小竹册开始记起笔记来。
绿樾坐在韩非身后，听得似懂非懂，却很是投入，兀自看韩非师弟看得入了神，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，而自己脸上的表情，也逐渐变成了笑脸。
旁边的子服子昌看到这表情，便开始调笑起来。
“哟，子樾师弟，你也能听懂他们两个的对话？”
“那你倒是给大家说说，伏念师兄和韩非师弟，他们都讲了些什么大道理啊？”
子樾小师弟，被这几个师兄排挤欺负，出言逗弄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。
只因子樾师弟在吃穿用度上，都与旁人不一样，自然惹人妒忌，他们并不完全相信这是因为子樾身体不好的缘故，只道夫子偏心。加上伏念颜路又明着暗着对他多有关照，也让人看不顺眼。
这几个人知道子樾是荀夫子的孙子，加上颜路伏念时时在旁，是以他们并不敢明着欺负她，可是这种“无伤大雅”的玩笑，却是不会放过的。
“我，我好像听明白了……有些地方，又好像不太明白……”
“但我知道，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。”
哄堂大笑。
绿樾大窘，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，就在她忍不住想哭出声音的时候，突然感到，自己的脸被一双手捧住。
她愣愣地抬起头，对上了韩非的眼睛，他正蹲下身子和她平视，眼神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有些陌生的寒冷，此刻已换上熟悉而温暖的笑意。
“喂，谁说我们子樾不懂的。”
他看着她。
他在对她笑。
韩非揉了揉她的脸：“子樾小师兄，你看啊，若是颜路师兄好好和你讲道理，让你背完议兵篇，他摸着你的脑袋，告诉你，如果背不好，就不是勤学克己的乖孩子，以后长大了，就不会成为一个人人爱戴的君子。”
“而伏念师兄呢，拿着戒尺，不，拿着榉木板子，追在你的后面，要是你背错了，就打手心，打屁股。”
“你说，你会听谁的话呢？”
小师兄被他捏着两边脸蛋，想象着那个画面，不禁脖子一缩，眼睛偷偷瞟向了面前威仪凛凛，一身正气的伏念。
班上的弟子都开始偷笑，伏念面色发红，只是语气依然端正严肃：“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，再说，他……他本来就成不了什么君子。”
韩非不知道，伏念是指绿樾是个小姑娘的事情，他只以为伏大师兄也和这些弟子一样，心里嫌弃这个小家伙。
于是便更加心疼他，伸手把他往自己身边抱了抱。
韩非站起身子，转头看着伏念：“正因为他年龄小，因此在很多事情上，比虚伪的大人更加可靠，所谓拙诚大巧，便是这个道理，难道伏念师兄不能理会么？”
“韩非师弟啊，我看你是刚来没多久，对我们的子樾小师弟还不太了解。”
看着韩非大出风头，还这么护着子樾，几个不省油的灯便又耐不住了，在旁出言逗弄：“就算咱们伏大师哥举着狼牙棒，荀子前辈拿着木荆条，逼上咱们子樾一年半载，我看那，他也背不完一篇文章，哈哈哈哈……”
“就是啊，子樾到现在，别说议兵那样复杂的文章了，就连最基础的劝学篇，都没背下来过，韩非师弟呀，你这个例子，举得实在是不高明。”
韩非笑而不语，只是低头看向他身旁的小师兄，揉揉那孩子低垂的小脑袋。
“你们不了解他，这里我和他最熟。”
三天以后，荀夫子看着在他面前摇头晃脑，头头是道背着文章的小孙女，只觉感慨万千，差点没激动得老泪纵横。
他颇为欣慰地看着韩非，这位韩国来的少年公子果然有些不凡，不仅对所学内容有着独到的见解，而且心思灵巧，有三寸不烂之舌，能将这通篇的道理，给他家那个不爱读书的孩子讲得妙趣横生。
“老师谬赞了，您的这篇劝学原就深入浅出，比喻生动，是能够广为流传的经典，学生不过是将文中所写，用子樾能够印象深刻的方法告诉他罢了。”
“善授人者……必有刑德二柄，学生以为，儒家的严明规矩谓刑，而以适当的嘉奖为德，两者总要相辅相成。”
“人嘛，都是无利不起早的，我和子樾小师兄说了，若是他能背下来，我呢，便要答应他一个愿望。”
……
那个还没舍得用的愿望。
韩非，他肯定早就忘记了吧。
绿樾觉得，在这世上，实在有很多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。
就像她不可能理解那些治国的道理，有关利益与金钱的复杂计算，又或者是那些颇有哲理的语句，那些看上去就很厉害，很高深的东西。
那根本就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语言。
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，这种事情，怎么可能？实在是太让人难为情了。
这是只有别人才能做到的事。
自如地与人交流，随时随地都能开怀大笑，对于过往的失败既往不追，无论再小的事情也能发现极大的乐趣。
若是老师讲的没有听懂，便会大大咧咧提出问题，从不担心被人嘲笑。
韩非，就能做到这些不可能的事情。
他不仅能做到这些事情，他甚至还告诉她，她也能做到这些事情。
她，也能做到这些事情。
小姑娘回想着他的每一句话，他的神情与他习惯性的小动作，只觉得心跳如雷。
像是黑夜里的战鼓声，从来没有人，带给过她这样神奇的感受。
像是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。
原本熟悉的每一件事，每一处平凡的风景，都变得明亮生辉。
绿樾觉得，自己的人生总是交付在他人的手中，这种无力感，带着被保护的安全，亦有着柔和舒适的温暖。
爷爷为自己操心着大小事宜，伏念和颜路总是告诉她什么事情该做，什么不该做。她从来没有想过，自己有一天，也会做出什么让人大吃一惊的事情。
而韩非，韩非他，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，不仅他能做到，似乎也可以带着她一起做到。
这个人，带着如雨后清风一般的潇洒，却又不失温柔和煦，像是生命中出现的宝藏，让她感到无比欣喜，却又没来由的害怕。
——要是有一天，韩非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。
那她可该怎么办才好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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