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事又是说来话长了。
周顾笑着看了眼谢玉敲头上的木钗。
像是冥冥之中,今日谢玉敲一早起来,心血来潮地摸出来她年幼时送给父亲的这把木钗,粗制滥造的童工之趣,没想到父亲竟然完好的保存了这么多年。
谢玉敲用它绾了发,一开始是一个半头椎髻,及腰的头发铺在腰侧。
宋云遏不出所料地直了眼。后来她官服一穿,想了想,还是解了发,直接一个高髻,木钗子固定,整个人又瞬间英姿飒爽起来。
瞧见周顾盯着自己木钗,谢玉敲也跟着笑了笑,没再多说。
便听见贾娘絮絮叨叨,说宋云遏拿了案牍走了之后,她又派了好些女娘出木阁做任务,后来深夜,风刮得很大,她疲乏起身,听见门外有人敲门。
“我当时是真的被吓到了!”贾娘说着抚了抚胸口,“我不会武,又只剩下自己,就怕守不好木阁。”
“还好来的是周先生。”
周顾点头,解释道:“我原本想着把赤衣客的消息带给贾娘就走,谁承想,昨夜的松林可真热闹啊!”
“两派人。”周顾轻轻抿了抿嘴,“一名老官吏,抱着一个大布包,挖了个坑,假意埋了东西进去,后来布包是扔在了枯井里。”
“还有另一派。”说着他皱了皱眉头,“两人,在林间打斗,明显的一人功夫要高于另一人,高的那位基本上是碾压,借着林间的风就杀了人。”
“我一直没出来,直到后面对方杀了人,还把尸身扛走之后,约莫一炷香,我才连忙跑到木阁,确认了一下贾娘的安危。”
宋云遏不知何时拿出了自己的玉箫,握在手中,随着步伐,箫上的流穗一点一点地打在他衣袍上。
忽而,他修长的指尖轻轻一勾,指节绕了个圈,玉箫在他掌心里首尾极漂亮地换了个位置,被谢玉敲眼尖地看见。
谢玉敲默了片刻,继续问周顾:“周伯,那你们之后又是在哪找到的经册?”
“见了他,稍稍一提唤之的名,我便全都知道了。”贾娘叹息,“我们还是怕外面不安生,便借着叙旧,挨到了今日清晨,方才出了木阁。”
昨夜一场杀伐,加上夜风沉重,林间枯叶遍地,却不见任何鲜血。
如雁过无痕。
若非是周顾亲眼目睹了当时的场面,怕是这经册会被永远埋在松林间。
“打斗的地方在木阁五里外树木生长得最繁盛的地方。”
说话间,他们已经入了松林。
义净一路上便是一脸沉重,苍老的面上全是谢玉敲看不懂的神情。入了此处,他更是锐着双眼,握着佛珠,疾步走在最前。
周顾掌心摩挲过枝干,跟上义净的步伐,继续道:“我和贾娘挖了整整两个时辰,却是一无所获。你们猜,最后经册是被藏在哪里了?”
“树干内。”
“枝干里。”
谢玉敲和宋云遏异口同声。
“聪明。”周顾拍拍手,木阁已经近在眼前,他说着又加快了步伐,绕过了义净,“我们拿到之后,便赶紧藏进了——”
“周伯。”谢玉敲却突然停下脚步,喊他,“您今日还未夸我的头饰好看呢!”
宋云遏闻言,唇边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,看着周顾的背影,跟着道:“她早上也不知为何,忽然便说要摆弄这支木钗。”
周顾素来是不太正经的,要是瞧见了谢玉敲把送给自家父亲的东西戴在自己身上,高低是要揶揄几声的。
然而周顾却是一顿,半晌幽幽一叹,回了身,道:“如今,宰相也已经入土多年,我能再见到玉敲你已是万幸,实在是,不敢再提往事半分,就怕是——”
“睹物思人。”
哪知,他话音刚落,不过须臾,谢玉敲腰间的佩剑随之而出,清冽的剑气便像她人一样,顷刻直逼周顾。
霎时间,宋云遏和义净对上眼,他手中的玉箫也跟着发力,露出内里藏着的刀刃,跟在谢玉敲身后,一同刺向尚未来得及反应的周顾。
义净护住了花容失色的贾娘。
周顾一时间大意,竟就被谢玉敲长剑架脖,紧接着,宋云遏玉箫的刀刃也横在了他脖颈右侧。
“不、不是,”他瞬间慌了神,“玉敲,你们这是做什么?”
他一开口,宋云遏的玉箫便刺破了他的皮肉。
周顾一抖,“玉敲,快、快让你这位江湖朋友住手!你们这是做什么,我可是你周伯!”
谢玉敲却是冷冷一笑,“周伯?”她说着剑刃也跟着探进肉里,带出点点血痕,“你不是周顾,更不是我的周伯伯!周伯从不会喊我玉敲!”
贾娘闻言嘴巴张了张,似是不可思议,半天喃喃,一句话也没能出口。
“周顾”还在嘴硬,“小敲,你到底在说什么?你看看我这张脸,怎么不是周顾?还有、还有,你问贾娘,若非我不是周顾,我会知道她和赤衣客的事情?”
谢玉敲面上渐冷,心中有惶然,但很快被压下,剑又往内半寸,厉声问:“周顾呢?你是不是把他如何了?”
“周顾”没有躲开她的眼神,声音微哑,带了半分委屈:“小敲,你为何如此便判断我就不是周顾?”
谢玉敲提了口气,沉声道:“一来,若你是真的周伯,那你应该知道,当时在桐安,他跟我说要来贵安,是为了帮赤衣客归家。然而,按照周伯的性格,他只会远远看赤衣客家人和爱人一眼,便会随即离开。”
“这些年,他一直在被不停地追杀,此时是断不可能和贾娘见面的!”
“二来,木钗。这本就是周伯带给我的,何况他从来不会忌讳谈起我父亲。周伯是个乐天派,生死早已看天,根本不会说出方才你的那番假惺惺的话术。”
她声音泠泠,似北漠皑皑雪山上的冰水:“最关键的是,你模仿不来周顾,而我对周伯伯又是格外了解。或许相貌可以更改,但人的语气、神态,却是不可能完全相似。”
“贾娘从未见过你,一时间没认出来,尚可理解。”
说着,谢玉敲看向贾娘。
察觉到视线,贾娘怔愣地点点头,想了想,又想了想,她才有些懊悔,道:“如此说来,好像真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。”
“有何不对?”义净终于沉声开了口。
“他昨夜和我谈的,多数是这些年唤之在信中和我谈天的事情。”贾娘渐渐冷静下来,“却没有提及太多我们过去的事情。”
“再者,他出现的时机,现在想来,确实太过巧了。”贾娘叹了口气。
宋云遏松开玉箫对“周顾”的桎梏,三两下给人点了穴,见人闭眼,像是放弃了挣扎,便握了谢玉敲的手,示意她放下佩剑。
只是——
“时机——”宋云遏琢磨了一下这个词,不免心生疑虑,问面前闭着眼的人,“你这么做的缘由在哪?”
冒着暴露的风险,引诱他们过来木阁拿经册,莫非——
宋云遏眉梢一拧,“声东击西?”
“可是宋姑姑和禁军们都在,”谢玉敲不解,“何况此事发生在昨夜,彼时我们也尚未关押这群贪官,如此做的动机......”
看着面前装哑巴的人,义净又问:“贾娘,您可否把经册给老衲看一眼?”
贾娘点头,极快的速度便进了木阁,取了藏着的经册递给义净,“这便是我们在树干里找了半日的经册。”
义净只瞧了一眼,便是长叹连连,眼中已有颓色,“还是假的。”
这一回,谢玉敲是真的有些发怒了,刚放下的剑再度提起,直向面前的“周顾”,“我再最后问你一次,周伯伯呢?”
“你们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?还非要不死心,听我亲口说出来是吧?”
“周顾”终于睁开眼,眼神和方才装出来的柔和全然不同,他笑声淡淡,却是刺骨莫名,“谢玉敲,主上不信你是对的,你这个女娘,年纪不大,心眼是真的多!”
“周顾周顾!”他语气带着凶狠的戾气,“一个武学算不上好的琴师,还妄想从我手里逃脱?”
他轻佻一笑,“几下就被我——”
“你住嘴!”谢玉敲面色苍白,忽而握剑,光影之间,剑直接刺入他致命之处,却又被宋云遏用力握住,“敲儿!”
“你松手!”谢玉敲咬着牙,眼底猩红一片,俨然动了杀意,使力想要挣脱开宋云遏的手,“你快放手!”
宋云遏闻言力道不松反大,也跟着提了声量,“不可!敲儿!”
他声音虽急,却如细雨润润,揉乱了谢玉敲原本就不敢去想的事实——
“周伯伯已经被害死了,凶手就在眼前”。
这话像是靡音,一直回绕在她耳边。
她顿时心绪大乱,回想起自入贵安以来的种种,想起因为受伤而面色发白的宋云遏,想起林空和胡数剌的漂泊无定,又回想起这几日因为寻找经册而纷乱的一切。
还有。
还有那一年,被烧成灰的相府,如亭亭青山的父亲,还有总是眉眼带着笑意的琴师周顾。
她明明已经很努力,一朝克制忍辱,苦觅这世道的艰旅,也为此丢了千山,可最终。
谢玉敲满眼尽是颓唐与不解,她看向宋云遏,奋力地想要从他那汲取那么一丝丝的宽慰与心安,可那夜的相府,莲池边,浸满血的琴音,她还是怎么也忘不了。
直至今朝。
她又失去了一个至亲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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