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节度使衙署不过一条主街之隔,富桂茶坊在深夜迎来了一位妇人。
她面容枯槁,神色苍白憔悴,唯有露在外的一双大眼睛,闪着点点的光亮——
她的丈夫已经充军三年,音信全无,家中余下她和尚幼的孩子,她一个妇人本就难以在外谋生,如今家中更是生计窘迫。
而贵安的官府却每年还要他们进贡粮石与布帛,按人□□纳,连小孩都要算进去。多次寻求无果,贫瘠的日子实在是如履薄冰。
谁曾想,屋漏偏逢连夜雨。
此次水灾,他们连家都没有了,若非在溶洞内遇见京都的女大人,妇人心中一阵触动,怕是真要活不下去了。
她深呼吸,叩响门环。
不多时,茶坊内传来一阵声响,门再次开了一道缝,内里伸出了一只素白的手。
妇人心领神会,把布条递了过去。
来人查看一番后,问她:“所谓何事?”
一时间,妇人满腹的辛酸竟不知从何说起,半晌,她嗫嚅着,问:“可能帮我找丈夫的消息?”
“想清楚了?”那人声音冷冰,听不出男女,“求茶坊办事,有一无二。”
“等等!等等!”妇人一下慌了神。
她想,知道男人消息也改不了他们家里的糟糕境遇,可是,她如今又能做什么呢?
求吃?求住?
然而这些,京都来的大人们都在做了。
一阵夜风吹过,妇人单薄的身子抖了抖,她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,却忽然灵光一闪。
“我要起诉状!”她像是抓住了这陡然的一点光,“我要起诉状!”
她想起溶洞内的谢玉敲,雀台司的名讳天下无人不知,更何况是那四大女官之一的谢玉敲。阴鸷歹毒,黑心妇,坊间都是这么编排她的。
可妇人却只记得,那一夜,女大人眼里的温柔,既然如此——
她眼一闭,心一横,冒着被提头的危险,又道:“我这里有封诉状书,修的是临县县长陈明的数条罪状,我愿击鼓鸣冤,还望大人为妇家指一条明路!”
“稍等。”
里面的人似乎被她这般模样震慑住,门关上,脚步匆匆离去。
片刻功夫之后,门再度开了,探出来一个十岁小女童的脑袋,喊怔愣住的妇人:“进来吧。”
茶坊的门再次被掩上,挡住呼啸的风。
而就在妇人敲响木门的同时,富桂茶坊两间屋之隔内,同样是灯火通明。
一个身着黑袍,面带黑罩的黑衣人,正背着手,站于屋内最里面,面朝着墙上挂着的那一幅画。
那是一幅怡然自得的闲趣山水图,然而黑衣人看了半天,却是怒火越烧越旺,他甩甩衣袍,一声冷哼,终于转过身,看着面前跪倒在地的十几人,怒意怎么也压不下去:“我是真不知道,你们到底是怎么办事的!”
他的声音听起来稍显年轻,比之跪在最前面、嗓音粗犷的陈明,黑衣人的声音虽带着斥责,却不算特别有威慑力。
陈明双手交叠,置于额前,道:“大人息怒,我们仍在努力把经册多誊抄几份,看能不能借由一些普通商贾送出去。”
他身后一人也跟着道:“京都的这些女人实在是可怕得很,一个个的,整日就盯着我们,连贵安的各个关卡,现在全都是京都的禁军,油盐不进,真让人难办。”
“难办就不能办吗?”原本听了陈明的话,黑衣人怒气稍稍平缓,又被这人激起来,他问,“还有,这贵安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竟然连一个会看梵文的都没有吗?”
跪倒在最后的滚肉脸一听,身子抖起来。
“大人,”陈明讪笑,微微抬起身子,“咱们其实不需要——”
“陈明,你想教我做事?”黑衣人被气笑了,他走到滚肉脸面前,不由分说便朝人踢了一脚,“难得斋善堂有人能看懂梵文,结果确定了经册无误,就直接赶尽杀绝?你是傻的吗?我是这么教你的吗?”
滚肉脸嘴唇发白,直哆嗦着:“不是、不是,求大人放过,当时实在是情况紧急,我怕隔日那两人上来了,到时带着几个拖油瓶,我连经册都送不出来......”
黑衣人又一声冷哼,到底放过了他。
“别的不说,这经册,我们一定要完完整整送到主上手里,不然的话,到时候,死的便只有我们了。”他扫过跪着的这些人,嫌弃地再次背身,“陈明。”
“在。”
“你留下,其余人都出去。”黑衣人抬手将墙上的画掀开,“帮我换一幅好看的画,这种垃圾杂家画的破图,也好意思来送我?”
跪着的那些人纷纷起身,应道:“是。”
留下陈明,满脸谄笑,见黑衣人只留了自己,情不自禁喜上眉梢,直接起身,来到他面前,问:“不知大人还有何事吩咐小的?”
“找懂梵文的人,就你来办。”黑衣人睨了他一眼,“临县从前求神拜佛者多,应当还会有懂梵文的。”
陈明有些惊讶,不由得压低了声音,问:“大人,您还当真要看经册的内容啊?不怕主上知道了——”
黑衣人冷冷扫视着他:“你只管做,废话怎么这么多!”
陈明嘿嘿一笑,连连允诺,黑衣人这才摆摆手,把人送了出去。
结果陈明前脚刚踏出门槛,后脚便有下属急匆匆赶来:“大人不好了!不好了!经册、经册被找到了!”
—
节度使说让谢玉敲他们自便,还当真一直迟迟未归。
谢玉敲和宋云遏在衙署内搜寻了好一会,也没见任何可以放经册的暗室。倒是义净,从进来衙署收回六本经册后,便一直站在花园的亭子内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连佛珠都不转了。
谢玉敲不免好奇,走过去,顺着义净的视线往前看。
并不算大的节度使衙署,进门是一小方鹅卵石块铺成的小院子,四面都各放着一个水缸,一到雨季,雨水便能正好顺着飞檐流进水缸内。
每一个水缸内,节度使还各养了两尾肥硕的鲤鱼。
去年枯萎的荷叶还窝在缸内,谢玉敲从亭内走出来,绕到缸前,用力一推。
竟然纹丝不动。
她眉梢扬了扬,使了内力,这鱼缸竟然还是没有半点移动的痕迹,就像是直接嵌进石地里。
“四角压主位。”义净悠悠声音自上传来,谢玉敲转头,又听他说,“四方神位,取其间。”
原来如此。
和京都四大神兽镇守皇城一个意思,谢玉敲了然,走到院子中间,在那鹅卵石上用脚敲了敲,“铛”的一声,她连忙蹲下,宋云遏的佩刀很及时地递了过来。
“谢啦!”谢玉敲轻笑,佩刀用力一撬,那块巨大的鹅卵石便开始松动。
“还得是师父。”谢玉敲看着瞬间移动起来的四个鱼缸,不由感叹,“我们怎么就没看出来呢?”
义净也从凉亭走下来,淡淡一笑,道:“这还得谢谢一个人。”
“师父想谢谁?”宋云遏不解,拧着眉跟谢玉敲走到西南位的那个鱼缸,又被分了心神,“难怪说是进了节度使衙署后不知何踪,这机关竟然开了之后又顺间复位,盯梢的人只要稍一分神,便看不出其间的具体变化。”
谢玉敲将鱼缸下的经册拿出,在湿泥里泡了几日,这经册竟然还没浸湿,她摇头,道:“不是复位,而是换了个半指距离的位置,好让阔口开出,可以拿东西,也可以藏东西。”
义净接过谢玉敲手里的一本,见他们面有疑惑,解释道:“贵安地处南方,本就多雨,所以当初我还给这些经册封了一层油纸,保护得极好。只是现在来看,还真的是——”
世事难料。
“不过,这里能藏下的经册也不多。”谢玉敲随便翻了翻,问义净,“可有药人的那几本?”
“这有一本——”
宋云遏声音从另一侧传来,“师父,您快看看!”
义净看到封页,手指已经开始抖,他颤巍巍地接过宋云遏手里的那一本,一时恍惚,“快!快继续找!”
看来这便是两本药人经册中的一本了。
三人瞬间充满斗志,上下翻找了一番。
然而四个鱼缸下,最终只翻出来三十二本经册,
“差最后一本。”义净身板挺得直,“就差这一本了。”
谢玉敲嘴张了张,有句话憋了好一会,此刻见义净如此模样,却有些欲言又止。
看向宋云遏,他也只是摇摇头,示意她先不要讲。
经册是源头,无论如何他们是一定要找到的。
然而陈明和其上的这一伙朱嶙的走狗,肯定是千方百计地抄写了大量的经册内容,想要把朱嶙所缺的药人之术送出去。
“也不知道宋姑姑,能不能把此事彻底解决。”谢玉敲沉下声,同宋云遏讲。
“香山阁的情报网向来做的极好,任何一份誊抄好送出去的经册,一定会被暗中监查到做好记录,加上姑姑和侦察队的配合。”宋云遏给谢玉敲下强心针,“如今的贵安便是密不透风,一只鸟雀抖飞不出去,不用担忧。”
“嗯!”谢玉敲吐出口气。
这时,义净忽然沉声开口,眼未看向他们,话却是直直戳来:“经册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容易誊抄出去。”
谢玉敲和宋云遏皆是一惊,瞬间敛神看向成竹在胸的人。
“一来,经册上不止是梵文书写,还有南越文。”义净目光落在面前四方檐角之上,“要同时看懂这两种文字本就不易。二来,我还在经册上做了手脚。”
“朱嶙或许能看出来,然而这里的——”
他摇摇头,“给他们一年半载,誊抄出去的,也只会是错误的经册。”
这才是他一直想找回经册、而不在意被抄出去经册的缘由。
“我设置了内页。”义净看着面前疑惑的两张脸,轻轻一笑,“以假混真,真假相交,真正的药人之术在封面之内,而不在纸页之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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