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数剌已经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。
路元所说的这一切,总让他生出一股不真实感。
他虽是北漠战乱留下来的弃儿,但这几年,跟在宋云遏和林空身边,有时候是会遇到凶险,可两位待他如亲弟弟般的大哥一直把他和阿通保护得很好。
他没想过,自己曾经无心的一句话,会让路元阴差阳错的经历如此可怖的一切。
然而,路元却说:“哪怕我当年不去桐安,我身体里的毒素要发作,也是早晚的事情。”
他黑甲抠进弥勒佛底下的石块缝里,认命般的摇摇头,“那夜,我把金草药丸碾碎,在里面闻见了好几种熟悉的药香......”
“我是五岁那年进的斋善堂,一开始,医馆里的师父们都不肯收我,说我年纪太小,我小时候不懂,信以为真,后来听阿娘和奶奶说,其实这些医师是嫉妒阿爹从前的名声,不想要教我。所以后来,我答应了他们一个条件。”
谢玉敲指尖在石壁上点了点,“试药?”
路元笑了,“你比我想的要聪明得多——”
试药,但都是同一种药丸,每日服用一颗,一直吃了约莫半个多月。彼时路元对医药了解尚浅,只能记住那些药丸里少数的药材,都是些寻常的稳固心神药方,便也没多想。
此事后来也不了了之,随着他年纪增长,早抛在了脑后。
他一把薅下石缝里一株枯萎的杂草,冷冷一笑,“如若不是这么巧遇到了主人,又得知南越巫毒这种怪物,或许毒发的时候,我会因此彻底失去神智。”
宋云遏问:“这么算起来,你应当是武康十二年就被斋善堂的人试做药童了?只是当时这毒物尚未完善,你身上没有任何变化,所以他们都以为失败了。”
“这也是我所猜测的。”路元碾碎了手里的草屑,“主人后来告诉我,他应该是武康十三年还是十四年就被彻底控制了,一直到元宁元年,某日他忽然清醒了半刻。”
也就是从那一日起,他开始以自残的方式试图保持清醒,甚至借着清帝开山守陵之时脱身,奈何终究敌不过朱璘的一路追杀,最后被带入围城,永远圈禁了起来。
路元几乎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透给了面前三人:“其实我能感觉到,到主人那的时候,南越巫毒的药效已经是强了很多,我们虽然是同一种毒物,症状却不同。主人一直以来都是被控制的状态,可我不是,我多数时候其实是清醒的,真正被左右的时间较少。”
谢玉敲这才了然,“难怪在围城的时候,我觉着他有时候很清醒,有时候又很混沌。”
她选择和都都知联合做局,是因为他屡次三番地帮了她。
何况从前在宫中的时侯,她也能看出来,他是个极为忠心的人。
只是——
她问路元:“你家主人每回要保持清醒,都是在自己手上划一刀?”
“是。”路元轻叹一声,“主人手心手背,全是疤痕,旧痕未好,又添新伤。”
“难怪那些日子,”谢玉敲也跟着叹息,“他总是要带着黑手套。”
胡数剌愣在一旁,沉默了许久,听到这,他方喃喃跟着道:“那日,我和林哥原本都被带到狱牢了,怎知没一会,就说围城的主人要见我们,之后便有了自由身。怕也是......”
“是我同他讲的。”路元眸光深深,缓缓吐出口气。
胡数剌闻言一把拉住路元的手,他眼圈泛红,异色瞳孔里氤氲着雾气,“可是,如若你俩症状不同,你刚刚为何又说,你就要、就要......”
“这便是代价。”路元毫不留情地推开胡数剌的手,“我这身体的毒素早已钻心入肺,最近已经开始有病发的征兆了,一旦彻底发作,便是万劫不复,无法转圜。”
比起发疯,他更宁愿选择自己了结性命。
“对不住。”胡数剌嘴唇翕动,神色苦痛。
“不是你的错。”路元顿了顿,终是没忍住,轻轻握住他的肩头,“胡数剌,我记得你从前和我说,你的名字,在母族之意,是十四日神所赐。”
他释然一笑,“能遇见你,也算是我路元活在这世间二十年的福赐。”
宋云遏和谢玉敲对望一眼,两人皆是往旁躲了几步,绕过弥勒佛像,回到被山石埋住的入口处。
今日遇到路元,又偶得如此多的秘闻,谢玉敲方对朱璘这些年在做些什么有了底。
只是,养药人,既需要大量药草,又需要失传秘术,朱璘这些东西都是从何得到的?还有围城姜绿,在这其间又发挥了什么作用?
谢玉敲看着宋云遏同样紧蹙的眼,问他:“你觉着朱璘养这些药人,究竟有何意图?”
宋云遏摇头,到底还是纠结着把心中的一分猜想告诉了谢玉敲,“敲儿,如若他做这些,最后只是为了控制一个人呢?”
“谁?”问出口的瞬间,谢玉敲蓦地睁大了眼,“不大可能吧......”
宋云遏斟酌,眼里尽是抹不开的苦涩,“其实早在围城之时,我就一直觉着此香味很熟悉。”
武康十五年,清帝偶染怪病,宫中御医几番救治无果,后病情渐渐严重。当年还是宰相的谢西山遂请了当时剑南的一位江湖术士入宫,此人以其特殊的推卜算卦之术闻名坊间,说是有法护清帝一命。
后此人当真保住了病入膏肓的清帝。
数月之后,清帝终能下床,身体虽大不如前,却仍是欣喜地封了此术士为国师,代管武康王朝一切天文占卜事务。
直至元宁元年,清帝薨,这位素来神秘的国师竟以命解经纶,出永安王将叛的骇人谶言。
宋云遏声量很轻,几乎微不可闻:“我记着,父皇病愈后不久,我便时常能在他身上闻见那种异香了。”
“去问嬷嬷,她们却道,是父皇自己最近迷上了新的沉香,日日熏香沐浴,方得此味。”
当年,他对药人之事一概不知,可如今种种迹象却像是某种预兆。
清帝也被朱嶙炼成了药人。
可——
谢玉敲握住他手腕,“可我为何从未觉着,皇伯伯病之后痊愈,有和从前不同之处?”
如果清帝真的被朱嶙做了手脚,至少应该和都都知一样,看起来刻板麻木,像副死尸,而不是依旧是那种正常人的神态。
“我也想过此问题。”宋云遏摇摇头,“其中肯定还有我们未曾得知的秘事。”
“还有一点。”谢玉敲冷静下来,把这些繁冗复杂的线连起来,“如若按你推测,朱嶙炼制药人,只是为了控制清帝,那武康十五年之后的这些药人呢?那金甲卫、围城里的侍卫,应当都是受其摆布的棋子……保不齐,这世间还有很多我们还未见过的药人。”
不远处,胡数剌和路元的脚步声已经在慢慢靠近。
“先想到这吧。”谢玉敲松开宋云遏,又有些担心神情恍惚的他,“阿遏,不要再多想了,水到渠成,至少我们这回算是挖出来朱嶙一个大秘密了。”
说起这个,她又忽然想起来,“对了,我记得,武康十二年,朱嶙还当真来过贵安!”
彼时朱嶙尚为参知政事,做的是副相的位,时常需要代表朝廷到地方暗查。武康十二年那年夏至,京都酷暑难耐,正巧有一伙商队自贵安而来,沿街卖着一种清凉的甜水汤。
一时风靡半座京都。
也是在那几日,朱嶙被清帝指派到贵安,说是考察其山石矿物情况。
如若那年,朱嶙碰巧到过临县,并利用斋善堂开始豢养药人,路元此理便说得通了。
但——
谢玉敲看着眉目舒展的路元,又同宋云遏道:“此佛窟,怕是埋着和药人有关的秘术。”
“如果真是那年,朱嶙机缘巧合来过佛窟,而且得到一部分南越草药密辛……”宋云遏还是觉着疑惑,“然而贵安和南越,可是隔了几千里的路程,怎么会藏有南越秘术?”
“金草。”谢玉敲看向胡数剌,“小胡之前同我讲过,金草此物,是一种极为特别的南越花,你应该知道它是何种模样吧?”
“那是自然!”胡数剌道,“那年草原开了整整一大片……此花为金乌色,本就是难能见到的颜色,一半金,一半黑,最神奇的是——”
“六瓣花叶,各朝一处。”路元接上他的话。
“对!”胡数剌隐隐激动起来,“我记得那日,在桐安牢中,周启尸身上就有金草的味道,当时玉敲姐姐用枯树枝拂去他脖颈处的那处诡异纹饰,后来我才想,那不就是尚未被磨成药粉的金草嘛!”
“但我记得,周启并没有被控制的痕迹。”宋云遏话问的是胡数剌,眼神却是直直看向了路元。
“那狗贼是没有,”路元语气愤愤,“他就是黑心的主,一点小蝇头都能把他迷的团团转,压根不需要浪费南越巫毒!”
迷雾重重,绕得谢玉敲止不住又叹了口气,“可是,周启既然没被操控,又为何死于金草,或是说,他死后身上因何带有金草的痕迹?”
作者有话要说:
下一章应该有个小反转,然后要开启两人小副本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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