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. 校准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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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，宫中传出消息，皇帝已下旨命工部营造所牵头，集思广益，为红衣火炮制“炮准之法”。也就是说，务必令操火炮的兵士能够较为简便快捷地操纵火炮，最大程度地校准目标。

玄烨也在朝会上直陈他的决定——火炮是杀人利器，火炮的使用本就是不得已，是为了震慑、为了止战，而非为伤人。为免误伤无辜，在这炮准之法成熟之前，他万万不会下令贸然用这红衣火炮。

然而一连几天过去，工部营造所懂得火器之术的官员与匠人们都是一筹莫展。唯一的希望，都还寄托在洋大人南怀仁身上。

这位西洋传教士中最具学识之人，奉了皇帝之命，夜以继日，研究红衣火炮的“准绳之法”，力求做出一套标准。他绘出了一套“图说准绳之法”，呈给玄烨御览。

玄烨年少时学过西方术算，读过《几何原本》，南怀仁所献图册里的计算与公式他都能看懂，只是却觉这种“准绳之法”过于复杂，固然是极好的理论基础，可要让操火炮的士兵一个个都学会这些，然后融会贯通……怕是得有几年功夫，到了那时，黄花菜都凉了。

南怀仁见玄烨神色不虞，赶紧问：“皇帝陛下，这本图说，可是有什么问题？”

玄烨淡淡地开口：“南大人的‘图说’，十分详尽，可也十分复杂，朕想借今晚的机会，好生研读一番。”

南怀仁是个人精，听玄烨这么说，立即就懂了。可他也知这些算学学起来很是费时，要在短视间内教会那些大老粗的兵将，恐怕是天方夜谭。这时他一边告退，一边去想速成的法子。

玄烨面对着这一大簿子的“图说”，随意翻了几页，心中略感焦躁，不由自主地叫了李德全，“摆驾坤宁宫！”

说着，便挟着那簿子起身。

李德全应下，心里直咋舌，心想：到底还是皇上重情，皇后的病一直不见好，皇上却从不厌烦，每天必到坤宁宫点卯，连后宫的怨言都不顾了。

到了坤宁宫里，玄烨听说太医在为凤仪问诊，便没有打扰，独自去了东暖阁，先看了一眼二阿哥，见这小子近来长得十分壮实，先放了一半的心。随后他便独自坐在西暖阁外侧的炕桌上，将那本“炮准图说”铺开。在凤仪这里，他总能感觉到心静些，这也是他乐此不疲地跑坤宁宫的缘故。

“南大人的‘图说’固然详细，可最要命的缺陷便是不够实用，无法实战。”

玄烨自言自语地叹息了一声。

他只静观了一小会儿，延禧宫纳兰氏那里就遣了宫人急急忙忙地过来，求见皇上。

“回皇上的话，大阿哥在阿哥所染了风寒，一直无人察觉，直到今日纳兰小主亲自去看，才发觉大阿哥发了高热。如今……不大好，纳兰小主求皇上过去看一看。”

玄烨与子女情上一向看重。他关爱保成，并不意味着他会将保清完全抛在脑后。一听到这个，他立即起身，马上对李德全说：“走，到延禧宫看看去。”

李德全这时候正与李怀唐依等几个坤宁宫的宫女立在一处。他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，小声道：“皇后娘娘真是好心，让纳兰庶妃的人能直接进来见皇上。”

李怀立即反应过来——延禧宫的人进来得太容易了。她赶紧转身，去取了个装了个“岁岁如意”金锞子的小荷包过来，塞在李德全手里，笑着说：“多谢大总管提点。”

她随即给唐依使个眼色，后者也已经明白，立即不动声色，去察看坤宁宫守着门户的人去。

一时玄烨去了，李怀等服侍凤仪用过晚膳，再派人打探，见延禧宫那里全无动静，怕是皇上今晚就要歇在那里。李怀就过来，准备替凤仪卸妆，去了外头的大衣服，服侍她就寝。

凤仪却好整以暇地在西暖阁里转了转，低头便见了搁在炕桌上的那本“图说”。她只伸手对李怀比了个手势。怀当即带着几个小宫女下去，让凤仪独自一个留在西暖阁中……

第二天，玄烨从延禧宫去上的朝，命人去坤宁宫取了那厚厚一大簿子的“图说”送到养心殿。

昨儿个纳兰氏哭诉苦求，终于令玄烨点头，将大阿哥交由延禧宫抚养。玄烨却微有些烦恼，觉得纳兰氏对孩子太过紧张了。与皇后相比，纳兰氏固然要“慈母”得多，可是常言道，慈母多败儿。反倒是二阿哥每天也只是由乳娘保姆照看着，但是见风长，长得又快又好。

从乾清宫朝会上下来，玄烨自与几名朝臣去养心殿议事。议着议着，明珠与熊赐履在御前直接大吵了起来。

起因是明珠问那炮准之法拖了这么久，红衣炮到底行不行，两湖战场已经等不得了。

南怀仁便说炮准之法就算是等不得也要等。

明珠被人当场反驳，便去拉着索额图，追问他如今湖南的战势，到底可还撑得过半年去不。索额图还没答，熊赐履已经跳了出来，说辞还是那一套：炮不准就不能用。

明珠反唇相讥，战场之上，红衣炮轰将出去，所到之处一片狼藉，又哪里需要对得特别准了？熊赐履却死活不同意，反问明珠，战场瞬息万变，若是这红衣炮误伤了友军又该如何是好。

明珠答不上来，偏又不忿，与熊赐履争了个脸红脖子粗，到后来，越性推搡起来。玄烨听着着实心烦，肘一推，将那一厚本的“炮准图说”推落在地。南怀仁的“图说”本就是初稿，里面的草图一幅一幅，俱没有装订起来，登时散落了一地。

明珠与熊赐履登时都消停了。两人停了手，都转过来望着玄烨。

“都给朕住嘴——卿等都是朕的股肱之臣，可是怎么也不想一想，你们在这里这样争执，能让吴贼掉半根毫毛么？”

明珠与熊赐履见玄烨动了怒，赶紧跪下请罪。

玄烨存心晾着这俩，自己只管弯下腰，将散落了一地的图样一页页地拾起来。索额图与南怀仁见状，赶紧一起上来相帮。

南怀仁自己绘制的“图说”，自是烂熟于胸。他将图样拾起，一页页重新排序，叠在一处。

突然，南怀仁的手停顿下来，从御案下捡起一张纸，盯着那张纸上绘就的草图，仔细看了起来。

“皇帝陛下，陛下……这是您昨天看了臣的‘图说’之后绘制的么？”

看了许久之后，南怀仁满怀激动，几乎要忘了君臣礼仪。

“什么？”

玄烨惊讶，他还从未见过南怀仁对什么新奇事物如此欣喜过。

“臣明白了，臣全明白了……”南怀仁几乎手舞足蹈起来。索额图在一旁凉凉地提醒一句，“南大人，这是御前……”

南怀仁听了，赶紧冲着玄烨跪了下来，伸出双手赞叹道：“哦，聪慧无比的皇帝陛下啊，您一定是由上帝指派来到人间，为迷途的羔羊们指点迷津的大天使。”

众臣：这是什么黑话？

玄烨却听南怀仁讲过圣经故事，因此略能理解这名传教士究竟激动到了什么程度。

“这……这幅图，您亲手绘制的图，已经让南怀仁这个卑微的凡人豁然开朗。火炮校准之法非常复杂，可是只要依这校准之法做出一个校准仪，让那些难以理解的几何公式和运算都汇聚在这校准仪里，就能让最普通的士兵也懂得如何校准。”

“天哪，您这幅图上所绘制的仪器，不仅可以用来制火炮的校准仪，还可以用来做成航海巨轮上的定位仪，精准地计算出纬度和经度……”

大臣们已经全听懵了，只有御座上的玄烨稍许明白些。

“还有，还有星图……照这个思路做出来的仪器，能够更加准确地丈量星辰的角度和轨迹，能更加准确地绘制出最详尽最繁复的星图，甚至能计算星辰之间的距离……”

南怀仁想到这一点，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。他对火炮之术，本不那么看重，不过应玄烨之命而已。但是对于天文和航海，此人有豁出命去的兴趣。

“等等，南大人，事有轻重缓急，咱们先说火炮校准，憋跑题，好么？”

明珠听了，也是大为兴奋，可他必须得把南怀仁这脱了缰的野马拉回来。

“让他说——”

玄烨已经从御座上站了起来，眼神凝重，紧紧地盯着南怀仁，“你再说一遍……关于那星图……”

南怀仁手里的那副草图，就软软地垂了下来，袒露在玄烨面前。

那幅图看似与南怀仁的其他“图说”相差仿佛，但是细看去，看得出这是画了一扇半月形仪器的模样，上面绘有刻度。仪器旁绘着一个十字，玄烨猜得出，那大约是火炮的准星，当然也可能是经纬仪或是观星仪的用以对准水平面的标志。旁边用西洋字体写了一串公式，那西洋字体只是寻常手写的草体，与南怀仁用鹅毛笔画出的花体有明显不同，所以南怀仁才会误认到玄烨身上。

“这幅图……不是朕画的。”

玄烨自御座上走下，俯身观望南怀仁手里的图。

至此，他才看清，这幅图样，是用笔端柔软的炭笔描绘在纸上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