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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太医，皇后娘娘的病——”
李怀将太医桓同和的官帽递了回去，极为不安地开口相询。
“不是什么大毛病，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刺激，心神激荡，就此晕了过去，服两剂安神的药便好。”
桓同和戴上官帽，颇有些随意地回答李怀。
“每次都说不是什么大病，可是怎么也不见好……”李怀对这位散漫的年轻太医印象着实不怎么地，将他送出了坤宁宫，便小声嘀咕着便转回西暖阁里去。
来到皇后寝榻一旁，李怀垂首望着凤仪苍白的面容，心里有些打鼓。当初皇后难产假死的那一幕，迄今为止，都还深深地烙印在她脑海里。如今皇后也是那副样子。李怀难免担忧，生怕榻上的人一睁眼，又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说实在的，这李怀深心里有些矛盾——她对凤仪，有些既是惧怕，又是骄傲的感情。惧怕，自是因为凤仪曾经算准了姜含会被处刑，并且也预见了坤宁宫上下的宫女都会被清洗，那夜是凤仪救下的她；而骄傲，则是因为凤仪从当初心智如婴孩般任人摆布，变成了如今单凭一个眼神就可以震慑六宫的女人，这是她李怀，陪着，看着，一步步走过来的。
所以，此刻李怀守在凤仪身侧，心中实在担心得紧——她实在不希望凤仪这一次病倒之后，再次将一切都忘却；同时她深心里其实也很怕——深怕眼前榻上这个女人被真的唤醒，成为一个能够翻云覆雨，搅动六宫的狠辣之人。
正在胡思乱想，李怀忽见凤仪的身体动了动，双眼缓缓睁开。
“怀——”
凤仪勉强开口，招呼了一声，示意对方将自己扶起来。
“将……保成……抱来……”
李怀听了，睁大了眼，又惊又喜地道：“娘娘……您想起来了，您能自己说话了啊？”
小宫女又惊又喜地望着凤仪，随即快手快脚地取了那只牡丹团花大迎枕过来，往凤仪背后一塞，转身就往东暖阁跑，口中呼叫：“王嬷嬷，王嬷嬷……娘娘要看看二阿哥！”
李怀语音里欢喜无限，她身后的凤仪却无声无息地叹出一口气来。
凤仪抚了抚额，如今她已经觉不出什么不适了，适才直刺入自己脑壳的痛苦直如昙花一现，稍纵即逝。可是如今她脑海之中所记得的一切，却依旧只是这一个月以来，在此地的所见、所闻……甚至她自己思考起来，也觉得词穷，翻来覆去，不过是李怀她们几个说过的那些句子、那点儿言语……她如今确实就如同一个傻子一样，即便是在深心里面对自己，也不晓得该如何表达。
她是什么人？为什么会在这里？
凤仪吁出一口气，努力排遣脑海中诸般杂乱的思绪。
外间脚步声杂乱，有些年纪的王嬷嬷先奔了进来，拉着凤仪的手，难免老泪纵横，“娘娘——”
老妇人的身后跟着的乳娘，似乎也有些激动，忙将那小小的襁褓递了过来，“二阿哥刚醒，想必也是想亲娘了呢！”
凤仪接过那小小的襁褓，隔着柔软的布料，感觉着那软软的、香香的小身体。保成一对乌黑发亮的小眼睛此刻正圆睁着，望着面前的凤仪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娘娘，这是二阿哥啊……”王嬷嬷在一旁见到凤仪这般模样，忍不住老泪纵横。
凤仪脑海里却冷不丁地又被扎了一下——二阿哥、保成？
她终于明白过来，早先体会到的那等揪心痛楚究竟是为了什么——眼下她怀里的这个小小的人儿，原是与她血脉相连的骨肉……
是她的这具躯壳，在提醒她，在乞求她，在命令她——千万不要忽略了这世上还有个如此亲的小人儿，在等着她爱，等着她守护，要她看着，长大成人。
于是凤仪缓缓地将保成抱在怀中，渐渐地姿态手势从僵硬变得自然。她将那小身躯轻轻抱到自己胸前，保成乖得很，一声不吭，就这样卧在凤仪胸前，又慢慢地闭上眼睡了过去。
*
玄烨赶到坤宁宫的时候，见到的，就是这样一番景象。
凤仪怀抱着二阿哥保成，斜倚在迎枕上安静地睡着。一大一小颇为相似的两张脸靠在一处，便触动了玄烨心底最柔软的一处。
“启禀皇上，太医看过，说是无妨的。不过……不过在那之后，娘娘似是能想起一些事情来了，命乳母将二阿哥抱来，话也能说一两句了……”
李怀激动之下，将该禀告玄烨的话说得语无伦次。
玄烨立即明白了小宫女的意思，点了点头。
他过来之前，也与太皇太后所见一致，觉得皇后突然蹊跷发病，恐怕是坤宁宫事后弥补，想要将此前皇后辨不出二阿哥哭声的事掩盖一二。
身为帝王，他自然免不了多疑。
可是到了此间，玄烨见到这副景象，却瞬间将祖母的话抛诸脑后。眼前是他最爱的女人，和他们二人诞育的孩子。此时此地，他哪里还有什么好怀疑的？
“好，只要有起色便好！”
玄烨赞道，“你叫什么名字？如今是二等宫女？”
他随口问守在皇后榻旁的李怀。
“朕会命内务府抬你品级，给你一份赏赐，以后也须像这样，好生照顾皇后。照顾得好，还会有赏！”
李怀赶紧伏身谢恩，心里却对那赏赐品级都不怎么在意——只要让她能一直守在皇后身边，她其实就满足了。
*
隔了一日，玄烨过来坤宁宫的时候，正逢李怀捧着一册书，在给凤仪念《千字文》。
凤仪依旧与往常一样，默默倚靠在大迎枕上，也不知她是否听进去了。
“天地元黄，宇宙洪荒……”
玄烨在一旁听着，知道小宫女避讳，将“天地玄黄”中的“玄”字故意说成是“元”字。他本人倒也并不太在意这些。只是不知为何，他偶尔会想起那天凤仪突然“死”而复生的时候，直呼他名讳的事。
小宫女犹能记得避讳，而凤仪是那样知礼温婉的人……
可是这又如何，只要这眼前人还能唤自己的名讳，就意味着一切安好，她，还在自己身边。
只是这念头在玄烨心中一闪而过，随着凤仪的目光转到他面上，玄烨已经将这茬儿给忘了。
“怎么在温这书？还是想早早准备起来，好教保成？”
玄烨随意地走进西暖阁，语气亲昵地开口，摆手免了凤仪主仆两人的礼。
李怀很是尴尬，不知该怎么开口解释。
凤仪却唇角轻抬，自己答：“忘……忘了。”
话音依旧不连贯，只不过将将词能达意而已。
玄烨也不以为意，顺手就将书本子从李怀手中取了过来，“忘了也无妨，朕来给你讲——”
他在凤仪对面坐下，恍然间仿佛时光倒流：十几年前，他在顾命大臣索尼府上初见凤仪的时候，那时还只是稚龄少年的玄烨也曾抱着一本千字文，给同样年纪尚幼的凤仪一字一字讲解过。
所以他们今生有缘——夫妻缘。
忆及当初，玄烨的声音里便充满了温情。他想，哪怕凤仪此生都再记不起这本千字文，他也愿意一遍一遍，终其一生为她讲解这一本小书，直到他们都白发苍苍。
“寒来暑往，秋收冬藏。云腾致雨，露结为霜……”
如今他依旧有幸，还能像幼时那样，一字一字地详细讲给她听，已经令他对上天心怀感激。凤仪却只坐在一旁默默听着，也不晓得她是否听明白了。
“……女慕贞洁，男效才良——这句是说，身为女子，应仰慕那些持身严谨的贞妇，男子则应仿效那些有才能有德行的人。”
玄烨耐心地解说。
凤仪似是没有什么反应，微微转过头，眯着眼，望向窗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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