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六章、
田豹子是个警醒的人，一直都是。
可这次他真的睡过去了，他自己也不知睡了多久，似乎很久很久以来，他都不曾这样好好的睡过，哪怕是在圣清宫的后山那座草屋里，他都不曾这样安心的睡过。
不记得多少次在恶梦中醒过来，不记得多少次大汗淋漓，不记得多少次哭醒了自己。他无数次的想过什么时候能好好的睡一觉？可每次他都不敢睡，他怕一闭眼睛，那些恶梦又会随他而来。
拼命的躲，从辽北逃到辽西，从千山逃到闾山，从莲花观逃到圣清宫，可那些恶梦如影随形，无论他怎么逃，都死死的缠着他。
韩大肚子喜欢和田豹子在一起，不仅仅是田豹子曾经帮着韩大肚子的老娘治病，更主要的是韩大肚子知道这个杂毛火居道最喜欢吃。无论什么东西，落在他的手里，转眼就会变成美味，这个年头里能把肚子吃饱是韩大肚子最大的梦想。
可韩大肚子不知道的是，田豹子之所以喜欢吃，是因为他不想睡觉，他想不停的忙活自己，好把那些睡意赶跑。如果吃东西能让人永远不睡觉的话，田豹子宁愿撑死。
只有这一次，田豹子睡着了，睡得香甜无比，那些缠着他的恶梦仿佛一夜之间全都被赶跑了，也许它们终于累了？它们打算让田豹子好好睡一觉？
睡了多长时间？半天？一天？反正当田豹子醒来的时候，他觉得身体软酥酥的，舒服得他直哼哼，他真想继续睡下去，只是实在不能再睡了，脑子里居然一丁点困意都没有了。这怎么可能呢？田豹子缓缓的睁开眼睛，当他的脑子渐渐清醒之后，他的第一反应就是，有人给他下药了，要不然他不可能睡得这么死。
可此时此刻，他甚至不想问为什么，这种久违的舒适感让他把一切都忘了。他慢慢的张开嘴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，心里暗暗的想着：这到底是什么药？再给老子来点吧。
可不等田豹子说话，一只汤匙送到了他的嘴边，有人轻轻的说道：“孩子，饿了吧？”有一丝甘甜的东西被送进了嘴里。那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，带着一股小黄瓜的清香味，应该就是普通的瓜片汤。
田豹子用力的将瓜片汤咽了下去，虽然他一天到晚弄吃的，可似乎从未喝过这么好喝的汤。一口喝下去之后，田豹子张大了嘴，那人却微微的一笑：“别急，有好多。”说着，又送了一口汤过来。
田豹子的记忆力非常好，这使他可以肯定，这个人的声音他从来没听过。那应该是位大娘，也许五十岁，或许五十岁不到的。自从离开了娘亲之后，从未有人这样慈祥的和自己说过话，更没有人给自己喂过汤。
田豹子把眼睛又闭上了，他不想知道眼前的人是谁，他只想慢慢的享受在这可口的瓜片汤里，享受在这慈祥的声音里，哪怕下一刻就有鬼子冲进来一枪了崩了他，他现在也不想动，除了大口的喝汤外，他一动都不想动。
一大碗汤眼被田豹子喝得精光，那大娘似乎十分的高兴：“毛头小子，饭量就是好。你等会儿，我再给你盛一碗来，可够喝，可够喝。”
细碎的脚步声慢慢走远，大娘应该是推开了屋门进了厨房，果然有盛汤的声音传了出来。田豹子就那么静静的躺着，仍然一动不动，只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慢慢的划落。他知道他又想到了娘亲，他努力的希望自己不要去想，可思绪就象瓜片汤的清香，一转眼就把他包围了起来。
又有声音传了进来，应该是有人从院子里走了进来，脚步声很轻，而且是一个人。那人推开外屋门，与那大娘说道：“娘，他醒了？”
“醒了。”大娘的笑道，“毛头小子，可能吃着呢，刚喝了一碗汤不够，我再给他盛一碗。”
“娘，不行。他手术失血，刚醒了不能喝太多东西，喝多了有危险。”那人急急的拦住了大娘。
田豹子又一次猛的睁开了眼睛，这个声音他可是太熟悉了。钱凤？自己居然在钱凤的家里？那大娘是钱凤的娘？田豹子再也躺不住了。
外屋里钱凤的娘却说道：“没事，半大小子，吃穷老子。正是毛头长身体的时候，不吃饱了还能行？都睡了大半天了，能不饿吗？”
“我说不行就不行。”钱凤有点急了，“再吃真有危险。”
吃不吃的对田豹子来说已经不重要了，这是钱凤的家，那是钱凤的老娘，自己躺在这还不是羊入虎口？自己和钱龙是生死大敌，这钱凤还能安啥好心眼？田豹子猛的坐了起来，却突然觉得头上一轻。
田豹子出家后就没再剪过头发，头上一直蓄着长发，可现在他却觉得份量不对。田豹子大惊失色，伸手在头上一摸，却觉得头上的头发扎手，居然只余下三寸的短发。头发……我的头发……被人给剪了！
“嗷……”田豹子怪叫了一声，“头发呢，我的头发呢？”
听到了田豹子的声音，门帘一挑，钱凤与钱凤娘同时进到屋里。
田豹子知道事情肯定坏在钱凤的身上，可他第一眼却看向了钱凤的娘。与他想像的差不多，钱凤的娘年纪应该并不太大，约有四十七八岁，最多五十岁。老太太略有些瘦，人还算精神，可奇怪的却是长着一头银白的白发，半点黑色也不见。老太太一手端着汤碗，眼睛却慈爱的看着田豹子，有些急促的走地这来，轻轻的**田豹子的脑袋：“孩子，咋的了？”
“我……”田豹子眼圈一红，有多少年没被人心疼过？这么些年都是自己一个人，挨了刀子咬牙忍着，挨了子弹咬牙忍着，被人打得只剩一口气了，也是咬牙忍着。大娘的手就象有千般魔力，只是轻轻的抚着他的头，田豹子浑身的力气、满肚子的怒火，却象仿佛一下子全被抽走了，他无法控制自己，只是一头扑在大娘的怀里，“娘……我的头发让人给剪了！呜……呜……”
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离别与血恨之后，田豹子以为自己早就变成了铁石心肠，他这辈子的眼泪应该早就流干了。可这一次他却突然哭了，初时还是一点一点的哽咽，可随即那泪水却再也不受自己控制，就如决堤的洪水似的，一发而不可收拾。
他甚至都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，哭头发？真的是哭自己的头发吗？或许在泪水刚刚流出来的一刹那，他还觉得有点奇怪，可是等他哭起来之后，他就真的不管不顾了。这么多年的委屈，这么多年的孤独，这么多年的苦楚今天一下子全在大娘的怀里暴发了出来。
田豹子这么一哭，大娘可有点措手不及。一手端着汤碗，一手搂着田豹子，嘴里还絮絮的说着：“没事……没事……现在不时兴留辩子了，剪就剪了吧。”可田豹子似乎根本就没听清大娘在说什么，或者他根本也不管大娘在说什么，反正他就是哭，而且越哭就越厉害。
“你看……你看……”大娘还有点着急，“这咋回事啊？不就是头发吗？又不是女人，剪就剪了呗，有啥可哭的？”可是劝了半天，田豹子也不见好，大娘就转了话锋：“没事，头发不是还能长吗？你要是真乐意留长头发，有个半年一载的就又长出来了。男儿丈夫，还有因为头发哭啊？”还是不管用，怎么劝都不行，田豹子就是哭个不停，哭得大娘眼窝都有点发热了，便拿手一指钱凤：“你说你，咋就把人家头发给剪了？啊？人家孩子留了这么长，你问都不问，说剪就剪，换谁谁还不和你急？你说你都多大了？办点事还这么毛毛愣愣的？”不等钱凤说话，大娘又哄孩子般的哄着田豹子：“不哭，不哭啊。听大娘的，大娘保证啊，一年……不，半年……不，三个月，三个月就能再长出来，真没事，真没事……这孩子，你咋还哭呢……”说着话，大娘自己的眼泪到是掉下来了。把汤碗放在炕沿上，用手抹了抹眼窝，又恶狠狠的瞪着钱凤，那意思似乎是说：你看，咋办吧？
钱凤的头皮都发麻了，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田豹子。
这都啥人啊？剪个头发，至于吗？挺大个老爷们儿，这咋还哭个没完了呢？值当的吗？有啥可哭的？留这么长头发，鬼子要是猜不出来你是个老道，那鬼子不全成了傻帽了？我剪你的头发，不也是为了你好？鬼子现在挨家挨户的搜呢，万一逮着你这个长头发的老爷们儿，钱家母女怎么对答？
就这件事，钱凤现在身上全是道理，站到南天门上她也敢说。
然而看着老娘的眼神，钱凤几次张嘴，却实在不知道怎么说，只是咬咬牙看着田豹子：“小子，你有种，你真有种！有能耐你就哭，我看你能哭到啥时候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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